其实在内心深处,王向东坚决不承认自己是人渣,虽然他能够拿筛子从自己的朋友里滤出大把的杂碎,但他一直相信自己和那些混混儿不是一个档次的,他觉得他们中的很多家伙根本不叫人。
可王向东离不开这些被他父亲判做人渣、杂碎或者狗烂儿的家伙们,有时候他觉得这些家伙不是那麼坏,他们给他带来了热闹的生活、友谊、女人以及虚荣,和他们在一起叫他充实,也叫他快活。虽然后来他们也给他惹了很多的麻烦——破财、伤痛、恐惧、骯脏以及牢狱之灾,甚至帮他气死了他爹,可他不能叫自己恨他们,因為“后来”他已经不是小孩子,懂得如何选择自己的人生了,他做的一切都与别人无关了,就象王老成说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如果他抱怨别人,就等于承认自己没有掌握命运的能力,这是他不能接受的观点。他觉得他就是自己命运的主宰,不论多麼落魄的时候,他都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不过上学的时候,他好象并没有认真地选择过什麼道路,那是一个不容你过多思索的年代,社会的洪流滚滚汹涌,人就象一块块糟木版子,只能跌跌撞撞地从流飘荡,尤其那些年少的孩子们,更只能听天由命了。
王向东稀里糊涂就上完了小学,除了几首至今没有忘干净的“语录歌”,他真不知道自己还学了什麼玩意儿。那阵子按毛老人家的浪漫思路,学校“坚持以阶级斗争作為主课”,“革命大批判”、学习毛泽东思想成為最重要的教育内容,上课都是形式主义的东西,开始祝福,中间背语录,结束呼口号,让他后来想起来就笑著骂街,有时候开著车,赶上节奏了,冷不丁还唱出几句“日落西山红霞飞”或者“社会主义好来就是就是好”的歌词。对小学的更多温暖的印象,其实还是来自看小人书、滚铁环、掏鸟窝和抓特务一类的游戏。
上了初中,基本没有正经课,大部分时间在追著看斗争会和游街的节目,偶尔免不了带上弹弓、板儿带、砖头瓦片的跟筒子楼里的孩子开上一仗,闲暇时也结伙去学校附近的音乐厅门口转悠,等看电影的人们散场,起个流氓哄,瞅冷子再抢个军帽什麼的,王向东喜欢那样的日子,阳光灿烂,為所欲為啊。
而且家里也有好消息,他的母亲不再挨斗,因為“红轧”又揪出了很多更大的阶级敌人,林芷惠本来就是凑数的,毕竟林家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百货商,并且那时候她丈夫王老成也参加了造反派,大家也就不太好意思找她的麻烦。王老成说他当造反派就是图一个靠近组织,根本不出手整人,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啊。他的老婆一被松了扣儿,王老成立刻得意地总结说︰这就是平时人缘好的结果,人生善愿,天必佑之。
后来王向东也去了“红轧”,老工人们回忆说,实际上大家是看林芷惠太老实,斗争起来不热闹罢了,而且一个女人太漂亮了,好多人就不忍心,毕竟没冤没仇的,除了变态狂,谁好意思没完没了?也有说当时大家都去斗争当权派,对林芷惠这样的“死老虎”不放在心上了。不管这些话是否可信,林芷惠没有继续受罪倒是真的,这在当时不啻给王向东精神上卸了一块大石头,他发现自己又可以挺直腰桿儿和平房区的孩子们一起玩了,这些孩子的家庭背景一水儿的干净,不象筒子楼里那些家伙,时不时蹦出个坏分子叫人给掛上牌子。
筒子楼里挨整最出名的是个叫何贵均的瘦老头儿,整天穿个中山装,精神矍鑠,听说是个副营级的干部,不过参加革命前还被国民党抓过壮丁,后来投诚了,跟著林彪的队伍干革命,手里还有林副主席亲手颁发的奖章,“九一三”事变后,很快就查清那老头儿的很多歷史问题,敢情当初这家伙玩了个假投降,居然是一直隐藏在革命阵营里的台湾特务,斗争了几次,就死了,选择的是自绝于人民的道路,尤其暴露了其悔改的反动思想。批斗时,王向东跟一个叫丰子杰的同学去砍过砖头,不记得打中过,只有那个叫李爱国的同学弹弓使得好,叫何贵均脑袋上起了几个质量不错的包。
之所以记住了那个瘦老头的名字,是因為何迁的缘故。何迁是瘦老头儿的孙子,跟丰子杰、王向东他们一班。
象他爷爷一样,何迁也是瘦瘦的,除了一双眼楮鬼精灵,通体有些干巴,仿佛缺乏水分的旱萝卜。王向东他们叫他“时迁”。何迁在他爷爷倒霉之前,是筒子楼学生组织里有名有号的人物,筒子楼里有红卫兵,但何迁年龄太小,人家不带他玩,于是他就组织了自己的队伍,叫什麼“井冈山战斗队”,他不当队长,竟然给自己封了个教导员,不伦不类,每场对平房区学生的伏击战,很少见他冲锋陷阵,丰子杰说何迁就是个狗头军师,在后面鼓捣坏点子呢,早晚得修理修理他。丰子杰是平房区的孩子头儿,个子不高,却很有心计,打架手特黑,丰子杰说要修理谁,就一定能落到实处。
何贵军被揪出来后,何迁的地位就一落千丈了,丰子杰和王向东等人终于逮个机会,把何迁堵在筒子楼的死角里臭揍了一顿。何迁的叫声凄凉无助,多年以后想起来时,王向东还不由得笑了又笑,尤其在何迁冷不丁成了他生命里的贵人后,他更是忍不住要回忆那个场面。
“时迁,你个反动派的狗腿子,我叫你牛逼!”王向东学著丰子杰的样子一脚丫子踏住何迁的小肩膀,挥舞著铁拳喝斥︰“练好铁脚板,打击帝修反——这回知道无產阶级专政的厉害了吧?”
何迁搂著脑袋,蜷缩在旮旯,猫儿似的连连说︰“知道了知道了,我认罪。”
多年以后,何迁说那叫光棍不吃眼前亏,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而已。王向动就安慰他说︰全国有好几十万人都低头了,多你一个不寒磣。
王向东热衷于要修理何迁,还有一个隐蔽的缘故,是為了一个叫米彩儿的长辫子女生。米彩儿住筒子楼,跟王向东同桌,是他们的学习委员,他们那一届的第一批共青团员,人长得水灵,一双大眼楮象后来在儿子家辉收藏的日本卡通画里看见的那般夸张地迷人,扑闪扑闪地很能煽动人心,至少王向东著了迷,那时候他已经开始对异性有强烈的向往。
可惜那时候男女生势若水火,尿尿不在一个坑还应该,平时连说句话都稀罕就叫人郁闷了,更不用说在一起游戏玩耍了。王向东一心要跟米彩儿搭訕,米彩儿坐在旁边,整天一副阶级斗争脸儿,激励得王向东越是艰险越想向前,憋躁得心里直如百爪抓挠,最后终于摸索出一条名正言顺的道路来——王向东装弱智,叫米彩儿放学后辅导功课,米彩儿羞怯地热情著,小心翼翼地偏过身给他讲解,她身上散发著一股淡漠的花粉味道,王向东叫不出那花的名字,应该是一种混合香吧,细闻会品出一些茉莉花的味道,可他觉得那不该是茉莉花,米彩儿因该用更好的化妆品才对。
有一天他忽然就问︰“米彩儿,你抹的啥化妆品?”
米彩儿当即红起脸,象犯了错误似的狡辩道︰“我从来不抹化妆品。”那时候,抹化妆品在他们心目中还属于小资產阶级情调,似乎抹了化妆品的人就不纯洁就不革命了。
王向东赶紧笑道;“抹化妆品怎麼啦?我们全家都抹,牡蠣油防冻膏什麼的。”然后又讨好地搭訕著︰“可能是你身上自己就有香味儿吧。”
米彩儿身子马上惊慌地向外挪去,脸上刚退步的红色又腾起来,长睫毛一呼打,气气地说;“王老三你流氓!”
米彩儿恼羞地跑走了,王向东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呆坐了半分鐘,才明白自己怎麼就流氓了,当时后悔得直咬舌头。第二天,他的课桌上就出现了一条三八线,米彩儿刻的。
“假正经。”王向东在心里默默嘟囔一句,又满怀失落。
两天后,他开始给米彩儿写纸条,道歉,澄清事实,向毛主席发誓,希望继续和她保持健康的革命友谊,米彩儿终于又有了笑容,又开始辅导王向东学习,那是个不愿与人為难更不愿与人為敌的女孩儿,有些象王向东的母亲,他喜欢。
后来有一天,王向东约她一起去看电影《火红的年代》,米彩儿居然没有拒绝,可把王向东给美坏了,不过半路上就叫筒子楼那帮家伙给截住,何迁说︰“王老三,你也不看看你那逊德行,还想勾搭我们红小兵突击队的阶级姐妹?黑不溜秋赶紧给我靠边站!”最后一句是一部影片的台词。王向东是背著平房区的孩子出来的,这时候走了单,心里也有些毛,可他不会在女孩子面前掉架儿,从来不会,当时把米彩儿往上身后一藏︰“不用怕,有我呢。”然后挺起胸脯傲视著何迁说︰“我是工人阶级后代,你们想怎样?想造工人阶级的反吗?”
在那个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年代,王向东的话还是应该很有震慑力的,结果气势磅礡的王向东叫那些人给狂扁了一通,半扇槽牙都松动了。让他欣慰的是,米彩儿竟然勇敢地护卫著他,一副不惜和筒子楼决裂的气概,何迁骂王老三癩蛤蟆想吃天鹅肉时,米彩儿居然愤怒地宣告︰“我就愿意叫他吃!”
直到王向东这次被抓进来的前几天,他还和米彩儿拿这事开过玩笑呢,王向东说;“那一刻,我他妈骄傲啊!我就发誓这辈子非你不娶了。”米彩儿说我当时就是逆反,其实并没有真看上你,瞧你黑不溜秋的样儿吧。
何迁的爷爷被打倒后没多少日子,米彩儿家里也出了事,因為她有个舅舅一直在美国,解放了也没回来建设新中国,米彩儿的化妆品就是舅舅送的。米彩儿情绪极端低落的那段时间,王向东打探了好久,她才哭著交代说自己的父母在单位都被揪斗了,家也给抄了,她再也没有化妆品了。王向东说︰“不就化妆品嘛。”转天他就塞给她两盒“万紫千红”,是丰子杰从自己家里偷出来的,丰子杰的妈妈和王老成林芷惠在一个单位,他爸爸是文工团拉二胡的,他大哥也在团里管灯光,估计是从团里牵回来给丰子杰的两个姐姐用的,让王向东做了二手人情。
米彩儿当然不是单纯地為了化妆品掉眼泪疙瘩,爸爸一被打成右派,她原来那点儿骄傲劲儿一下子也全被打掉了,在学校里来来去去象个被夹断了尾巴的小老鼠一般,灰溜溜蔫巴巴的。王向东在这时候并没有象其他同学那样鄙夷她,反而在心底里觉得和她的距离更接近了,米彩儿难免不感激,再為他辅导功课的时候,就有了些报恩的色彩。
这天傍晚,丰子杰拉王向东等几个朋友去他爸爸的团里看排练,看得没趣了,王向东就先溜了,直接奔了筒子楼,在贴满大字报和标语的楼体下面喊“咪咪”,很快,米彩儿家的窗户就推开了,米彩儿在二楼招手,王向东想都没想就上去了,现在他不怕筒子楼里有伏兵了,“井冈山战斗队”现在已经溃不成军。进了屋,米彩儿说︰“我爸妈不在家。”
“又开夜场哪?”
“恩。”米彩儿脸色阴郁地答道,“前天就斗到后半夜。”
王向东放松了,先把米家的房间视察了一遭,相对于自己那个狭隘局促的家,这个两居室的套房实在太奢侈了,米彩儿能够单独有自己的房间,真不错,而他王老三只能睡在父母的上铺,好多夜晚他都睡不好,虽然下面只是小心地动作著,他也能猜测到他们在干什麼,他在黑暗里望著二姐的铺,估计她也未必就睡了,他开始无师自通地玩弄自己的身体,谨慎又热烈地快活著。在那样的环境里,他渐渐已经感觉别扭,他也慢慢理解了大姐下乡时一家人的喜悦里应该还有些别的因素了。米家的地板也干爽,不象他家的屋子总是散发著一股莫名其妙的潮气。他突然就有个大胆的设想︰革命还要深入下去,应该把筒子楼的人都打倒,赶到平房区里去,然后他们挺进筒子楼,也过一下资產阶级的腐化生活。
他看著米彩儿的床,在干净的素花床单前犹豫了一下,最后在靠墙的一张条凳上坐下,心情有些闷闷的。米彩儿的父母都在博物馆上班,他原以為她家里会有不少好看的古董,可他只在另一间屋子里看见一个古色古香的小书架,里面放著几套毛选而已。据说米彩儿家里以前有个唱片机的,要不是被抄走了,现在就可以听听那些优美的音乐,甚至可以跟米彩儿跳个舞什麼的。
可现在他只能干坐著和她聊天,他安慰她︰你爸妈的问题会查清楚的,我看他们不象坏人。米彩儿激动地说︰他们本来就不是坏人,连我舅舅也不是。王向东说你舅舅我不熟,不敢保证啊。看米彩儿要急,他赶紧说︰管他呢,只要他对你好就成。米彩儿说他敢情对我好啦,王向东挥挥手说那就行了,他应该没问题。
米彩儿郁闷地嘟囔道;你要是造反派多好,就不会斗我爸妈了。
王向东一拍凳子道︰“我现在就是造反派啊,反正在学校里谁也甭想欺负你!不管咋样,你不用怕,有我呢。”
米彩儿就很安全很幸福地笑了。
没电,他们点了煤油灯继续聊,中间米彩儿去热了两块红薯和他分著吃,王向东学著父亲的口气感慨著︰“连林秃子都判国了,中国现在乱啦,你将来有什麼打算?”然后不等米彩儿说话,就给她安排道︰“跟我一起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下乡插队吧,就到我老家,我姐姐来信了,说那里的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广阔天地大有作為啊。”
其实关于乡下的情况,他更多的消息来源是丰子杰的二哥,据说知青的生活很浪漫,平时偷鸡摸狗搞联欢搞破鞋,热闹得很,还有夜场的露天影院和漫不见边的苞谷地小树林,有无限的活动和想象空间,他向往了。米彩儿并不知道这些,被他的革命热情一感染,似乎也动了心,又说还要和家里商量一下。王老三说商量个屁呀,谁敢阻拦你干革命去?
“那……我们什麼时候走?”
王向东倒一下子迟疑了,挠挠头说︰“我还得跟我爸商量一下。”
谈了一会儿理想,王向东盯著米彩儿微鼓的胸脯说︰“咱俩交换个东西吧,大小算个信物。”米彩儿突然红了脸,嗔怪道︰“什麼信物,你也说得出口?”王向东嘿嘿一笑,指著她的胸说;“就这个,我这个给你,以后我们俩就一颗红心永向党了。”
米彩儿依旧红著脸,却没有反对,自己先动手摘下胸前的毛主席像章,王向动一把抓过去︰“还犹豫什麼啊?”顺手别上了,又摘下自己的像章,訕笑道︰“我给你戴上。”米彩儿拂一下他的手︰“去,讨厌,我又不是没手。”王向东笑一声,没有放弃,继续凑过去,说我这是关心你啊。米彩儿就不动,热著脸看他在自己胸前小心地动作。
帮米彩儿别好了像章,王向东迟钝了一下,没有马上闪开,米彩儿的胸脯轻轻起伏著,就在离他鼻子尖几公分的地方起伏著,他感觉到自己砰然的心跳,象把家里的老电匣子凑在耳朵边上那种感受,电流似乎直接刺激到心坎上,他的手还停留在她的胸襟上,只要向旁边有意无意地一溜达,就能触摸到那个奇异的开关,他感觉著自己的手和嘴都冒出汗水来。
米彩儿僵硬地坐在那里,空气似乎也凝固了,只有煤油灯在忽悠著昏黄的火焰,两个人突然都听到了对方吞咽唾液的轰鸣声,米彩儿窘迫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这种局面终于坚持不住,她刚要轰王向东闪开,身子就被抱住,她咿呀地抗拒了两下,就浑身软塌著被王向东欺压住了。
那一天是王向东15岁的生日,家里没钱吃捞面,只给老三煮了个红皮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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